归有光诗词大全

与陆太常书

  前在京师,天下士待选吏部者几千人,莫不相庆幸,以为当今选用至公,请托不行。士以赇通者,无道进,海内清平可望,以陆公之在铨曹也。及执事为太常,寻以言罢。天下之士,莫不觖然失望。

  仆山野愚迂之人,居京师,不知造请。而吏部门第严扃,虽有敬仰之心,亦无繇而至焉。幸拜今命于内廷,始得望见,又得随行于露寒、鳷鹊之间,执事不鄙,为道生平相知之素,及相汲引之意,言虽不行,而受执事之赐多矣。

  执事又过称其文有司马子长之风。子长更数千年,无人可及,亦无人能知之。仆少好其书,以为独有所悟,而怪近世数代之史,卑鄙凡猥,不足复自振。尝有志规模前人之述作,稍为删定,以成一家之言,而汩没废弃。今老矣,英尺此事遂已也。瞻望咫尺,未遑诣见。岁忽云暮,感怆知己之言,特人申候,草草不尽。

冰崖草堂赋

倚玉山之孤峙兮,前娄水之迂萦。占恺爽于邑中兮,雄面势于山阳。

有默斋之主人兮,搆冰崖之草堂。既命名之特异兮,讯斯义其谁当?

惟兹山之秀丽兮,日悠然其可望。览云物之生态兮,忽朝暮之无常。

奚所夏暑冬寒兮,历四时而凝霜。知主人之远志兮,托幽遐以自将。

少负奇以抗节兮,抱终天于蛮荒。泣苍梧之不返兮,踰五岭以傍徨。

卒茕茕以自遂兮,廓天路之翱翔。执法度以匡主兮,志不毁乎直方。

逭鈇钺之严诛兮,即远窜乎夜郎。旋蒙恩以内徙兮,赖天王之圣明。

秉外台之宪节兮,赫金紫之辉煌。一朝去此而不顾兮,飘然来即乎故乡。

嗟夫,食肉之多鄙兮,人皆以衣锦为荣。终纷竞以火驰兮,日炎炎其无央。

似夸父之逐日兮,孰知暍而慕大清凉!吾览斯堂之名兮,洒然如御夫北风之?。

追范蠡于五湖兮,见伯夷于首阳。佩明月之宝璐兮,然犹思乎褐裳。

厌鼎臑之盈望兮,志不去乎糟糠。开北牖以仰视兮,丹崖翠壁凛然冰壑之英。

恍乎雪山之阳兮,冽冽乎冬气之长。朝受命而夕饮冰兮,吾尝闻此语于蒙庄。

嘉君子之德音兮,志志节之弥强。爰作赋以颂祷兮,祈寿考之无疆。

和俞质甫夏雨效联句体三十韵

浮云方叆叇,光景遂已戢。
浃旬深霪澍,千里破封蛰。
茫茫河伯叹,萧萧山鬼泣。
灵曜邃高居,朱明閟赫翕。
希微澹将开,淅沥吹又急。
遇夜转连绵,酾流更湁潗。
万壑㘊霵鸣,百川灌注入。
池容添纹縠,林色浸淤浥。
离毕月暂耿,宿井星恒湿。
潋滟湖光翻,蹙咽海潮涩。
霓旌尚高翔,云衣犹日缉。
水覆讵可收,天漏谁能葺。
马牛三江混,鸿濛九峰立。
嗟我来自东,独行阻虚邑。
梦离思明两,筮坎成荐习。
谁假卜商盖,但戴杜甫笠。
缤纷馀花落,寂寞愁乌集。
穷巷长闭门,高河近通汲。
天地政氤氲,电风递呼吸。
悽悽听晨鸟,濛濛睇宵熠。
作乂徵时旸,思文忧民粒。
蛙黾费灰酒,鱼虾饶掇拾。
广室坐增悽,匡床听生悒。
何由度日阕,安能使家给?
泥涂跲重茧,梅润侵什袭。
寒袍故恋绨,澜简慵启笈。
顾叹风云满,宁使蛟龙絷!
短屐徒齿齿,折巾空岌岌。
俯仰观宇宙,坱圠迷原隰。
阻饥知不免,寅亮岂所及!

吴山图记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张自新传

  张自新,初名鸿,字子宾,苏州昆山人。自新少读书,敏慧绝出。古经中疑义,群弟子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随口而应,若素了然。性方简,无文饰。见之者莫不讪笑,目为乡里人。同舍生夜读,倦睡去,自新以灯檠投之,油污满几,正色切责,若老师然。髫龀丧父,家计不能支,母曰:“吾见人家读书,如捕风影,期望青紫,万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书为?”自新涕泣长跪,曰:“亡父以此命鸿,且死,未闻有他语,鸿何敢忘?且鸿宁以衣食忧吾母耶?”与其兄耕田度日,带笠荷锄,面色黧黑。夜归,则正襟危坐,啸歌古人,飘飘然若在世外,不知贫贱之为戚也。

  兄为里长,里多逃亡,输纳无所出。每岁终,官府催科,搒掠无完肤。自新辄诣县自代,而匿其兄他所。县吏怪其意气,方授杖,辄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长,实书生也。”试之文,立就,慰而免之。弱冠,授徒他所。岁归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为大乐。

  自新视豪势,眇然不为意。吴中子弟多轻儇,冶鲜好衣服,相聚集,以亵语戏笑,自新一切不省。与之语,不答。议论古今,意气慷慨。酒酣,大声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视,气勃勃若怒,群儿至欲殴之。补学官弟子员,学官索贽金甚急,自新实无所出,数召笞辱,意忽忽不乐,欲弃去,俄得疾卒。

  自新为文,博雅而有奇气,人无知之者。予尝以示吴纯甫,纯甫好奖士类,然其中所许可者,不过一二人,顾独称自新。自新之卒也,纯甫买棺葬焉。

  归子曰:余与自新游最久,见其面斥人过,使人无所容。俦人广坐间,出一语,未尝视人颜色。笑骂纷集,殊不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见者。沦没至此,天可问邪?世之乘时得势,意气扬扬,自谓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语曰:“丛兰欲茂,秋风败之。”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

题二鱼图 其二

蓬莱海水千丈起,何年得道乘飞鲤。不如扁舟向五湖,欲学养鱼寻范蠡。

读史二首 其一

谢公四十馀,高卧东山间。妻子来相问,掩口笑不言。

长安公与卿,富贵多少年。徇时岂不能,吾志不其然?

所以任公子,长垂百丈缗。

清梦轩诗再次孺允韵

汗漫恣容与,寥廓任徜徉。小搆非广厦,幽栖获便房。

图书委鱼蠹,庭砌杂兰芳。境寂群动息,神怡独寐长。

栩栩意象适,遽遽物化忘。于此观世俗,迫隘非吾乡。

玉玺谬通汉,金瓯会圮梁。窃带固云扰,衔发亦以忙。

瞡瞡容自嵬,喋喋冠何当!恍如乘叆叇,泠然御清凉。

钧天聆广乐,玄都闻妙香。缪昔骋骏往,简后书史藏。

终惭在三季,未可儗九皇。

海上纪事十四首 其十一

海岛蛮夷亦爱琛,使君何苦遁逃深。逢倭自有全身策,消得床头一万金。

遂初堂记

  宋尤文简公,尝爱孙兴公《遂初赋孙,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书扁赐之。在今无锡九龙山之下。公十四世孙质,字叔野,求其遗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规度于山之阳,为新堂,仍以遂初为匾,以书来求余之

  按兴公尝隐会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为此赋。其后涉历世涂,违其夙好,为桓温所讥。文简公历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为况,若有不相当者。昔伊尹、傅说、吕望之徒,起于胥靡耕钓,以辅相商、周之主,终其身无复隐处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日:“汝明勖偶王,在宜,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当时君臣之际可知矣。后之君子,非复昔人之遭会,而义不容于不仕。及其已至贵显,或未必尽其用,而势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谓介然者,终不肯随世俗而移易。虽三公之位,万钟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则其高世遐举之志,宜其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有不能自己者。当宋皇桔、治平之时,欧阳公位登两府,际遇不为不隆矣,今读其《思颍孙之诗,《归田孙之录,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后,虽孝宗之英毅,光宗之总揽,远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宫闱戚畹,干预朝政,时事有不可胜道者矣。虽然,二公之言已行于朝廷,当世之人主不可谓不知之,而终不能默默以自安。盖君子之志如此。

  公殁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复其旧,遗构宛然。无锡,南方士大夫入都孔道,过之者登其堂,犹或能想见公之仪刑。而读余之言,其亦不能无概于中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