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櫆诗词大全

游龙眠山

良辰值暄序,振策遵灵崖。暗谷既阴閟,崇坡复阳开。

斑斓绝壁峙,䆗窱曾阿颓。朱葩冒石脊,翠颖环水涯。

文鱼跃西涧,森木荣南垓。幽幽乳窦滴,殷殷飞瀑豗。

兰野霞气上,松门樵响来。引手摘弱卷,散发依苍苔。

攀登不知倦,憩坐时忘回。志虚浮虑遣,襟远群象该。

况挈素心侣,同倾昭旷怀。

登龙山

夙昔负山居,未知居山乐。归来浣尘襟,追寻旧潭壑。

登顿觉径仄,跻攀惭足弱。峰形喜刻镂,壁色疑涂垩。

复涧既萦纡,环林更参错。哀听仰淙潺,惊顾俯岝崿。

宿雨含余滋,初篁解新箨。吹万地籁鸣,出虚天乐作。

云阴冒水生,岩花依草落。倾晖忽向西,归路欣残灼。

兴阑已历程,心结重游诺。缮性宜寂寥,赋命非穷薄。

宇宙旷无垠,知仁聊可托。

发铜陵

大江风急峭帆喧,帆影江声万马奔。朝发铜陵未朝饭,两山如画过天门。

题罗生画石扇面为张碇山

罗生十日画一石,嶙峋不异千仞山。似从昨夜姑臧至,二十八宿森斓斑。

此时七月苦炙热,漫肤多汗行路难。张君持此动摇微风发,石气随风生薄寒。

使我凛烈自顾,忽觉衣裳单。我闻昔日女娲鍊石补青天,余此一握苍且坚。

一朝大风从北来,吹汝堕入尘埃间。溪旁久卧胡不起,视彼后者加之鞭。

直使驾桥渡海去,东看日出榑桑边。石乎胡不含滋吐润惠四海,空存大骨尧尧学学然。

我今斋戒发取视,应得金简玉书,九疑东南宛委篇。

不然缇巾十袭空见怜,无殊瓦甓何足观。

梧树行

金谷洞口梧十寻,巑岏直上干太阴。巑根铜干自终古,白藓苍鳞留至今。

念尔长材世所鲜,待入宫悬逐匏管。托身虚牝无人收,零落秋风岁华晚。

吴大椿置酒丁香花下

江南三月江水清,风暄日暖鱼苗生。风子飘零惯车辙,辜负故园春景晴。

今朝喜见草芽出,丁香枝上苍玉明。延陵公子动逸兴,安排酒盏招刘伶。

平生抵死荷一锸,况闻牛与羊鱼腥。侑觞复有好弦管,《连昌宫辞》《琵琶行》。

吾闻阮嗣宗,因人善酿求步兵。又闻灌仲孺,一钱不直卫尉程。

我辈天涯久沦落,春光入座谁能醒。画史解衣槃礴羸,淳于失笑冠绝缨。

饮者身在即不朽,何须刻作钟鼎铭。君不见此花含吐如瓶瓴,欲开不开殊有情。

一夜东风起蘋末,纷纷霰雪铺檐楹。

张约夫刻石歌

和璧三寸廉且腴,冷光射人金仆?。是谁雕琢窥唐虞,囊括六琏包四瑚。

天阴雨湿号鼪鼯,忽然初日开芙蕖。明夺离娄巧班输,使我一见疑怪俱。

肃然想见羲皇初,神龟出洛河负图。子昂死去文彭无,眼前再见张约夫。

张君自出繄横渠,大贤苗裔与众殊。笔花迸落凌欧苏,不施鞚骑生马驹。

如斯小道乃其余,我亦颦里镌虫鱼,譬如天骥尾蹇驴。

秋河急雨翻跳珠,摩挲印谱空踌躇。

息争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语、文学,其鄙有樊迟,其狂有曾点。孔子之师,有老聃,有郯子,有苌弘、师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问子桑伯子,而孔子许其为简,及仲弓疑其太简,然后以雍言为然。是故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呜呼!此其所以为孔子欤?

  至于孟子乃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当时因以孟子为好辩。虽非其实,而好辩之端,由是启矣。唐之韩愈,攘斥佛老,学者称之。下逮有宋,有洛、蜀之党,有朱、陆之同异。为洛之徒者,以排击苏氏为事;为朱之学者,以诋諆陆子为能。吾以为天地之气化,万变不穷,则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尽。昔者曾子之一以贯之,自力行而入;子贡之一以贯之,自多学而得。以后世观之,子贡是,则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尝区别于其间,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恶于杨墨者,为其无父无君也;斥佛老者,亦日弃君臣,绝父子,不为昆弟夫妇,以求其清净寂灭。如其不至于是,而吾独何为訾謷之?大盗至,肢箧探囊,则荷戈戟以随之,服吾之服,而诵吾之言,吾将畏敬亲爱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为门内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

  夫未尝深究其言之是非,见有稍异于己者,则众起而排之,此不足以论人也。人貌之不齐,稍有巨细长短之异,遂斥之以为非人,岂不过战?北宫黝、孟施舍,其去圣人之勇盖远甚,而孟子以为似曾子、似子夏,然则诸子之迹虽不同, 以为似曾子、似子夏可也。居高以临下,不至于争,为其不足与我角也。至于才力之均敌,而惟恐其不能相胜,于是纷坛之辩以生。是故知道者,视天下之歧趋异说,皆未尝出于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余;夫恢然有余,而于物无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无外也。

送孙郎还天台

孙郎昔日赋天台,金石音声锦绣才。
惆怅赤城霞欲尽,桃花如梦却归来。

论文偶记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神只是气之精处。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此语最形容得气好。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奇,正与平相对。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

  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无德者眩,知德者厌。”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之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典漠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至孔于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左氏》情韵并美,文采照耀。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成。唐人宗汉,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纵,而失其厚茂,气味亦少薄矣。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然校蔓软弱,少古人厚重之气,自是后人文渐薄处。史迁句法似赘拙,而实古厚可爱。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